【九辫】月明如故_独家记忆_卖力气_随风起

张云雷第一人称叙述

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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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如故,相逢酒意犹。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关了手机闭目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这个爱意随风起的年代深情像是多么可笑的事。

我并没有变相说自己有多么深情,只是实实在在爱了一个人很久。

久到我现在想到他就心动,也心痛。

我很久没见到我的爱人了,如果晚风见到他,请替我抱抱他。

我叫张云雷,至于我爱人的名字,我不知道。

1

遇见他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说出来也许有点荒谬,但这确实是我的独家记忆。

那是1831年,那年我十岁,叫佟小六,无父无母,凭借着还算健康的身体勉强在京城过活。

我是个乞丐,但是旁人心里明镜似的,我们都是骗子。

大概算得上是骗子吧。我是被一个热乎乎的馒头骗过去的,一间小且脏的堂屋里住着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第一眼瞧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个大杂院。

第二天我被一个佝偻着背的爷爷领到墙角,他让我叫他爷爷,可他分明不是,我才不叫。

他不恼,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他说不叫就没饭吃。

我怕了,我不想过那种吃不上饭的日子,也许我叫他的时候夹着些许哭腔,他点头笑了。

他说要带我上街,说着往我手上塞了一只脏兮兮的碗。

我不明所以地问他要做什么。

后来我懂了,我们要去乞讨,要说他是我爷爷,我们是外乡人,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

第一天我被吓怕了,也许是街上的人见我眼生,也或许是觉得我可怜,那天我的小破碗里装满了行人的施舍,有铜板也有碎银。

晚上我被带回去的时候号称是我爷爷的人告诉我明天要赚到更多,说完转头去收别人讨来的钱。

可是第二天我没了那么好的运气,晚上就被爷爷痛打了一顿,他说我不卖力干活。

可是我们明明都有能力找活干,为什么偏要做这种黑心事。

当然,这句话我一直没敢问。

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卖力气干活,生怕哪天爷爷像对李小虎那样对我——我不想被打断腿。

直到遇见他的那天,我不想卖力气了,我想保护住我那一文不值的尊严。

遇见他的那天细雨蒙蒙,我和爷爷躲在檐下卖惨乞讨,他穿着一件绣着暗纹的马褂闯入我的视线,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看呆了,爷爷在后面用力碰着我,小声提醒我能穿着衣服一定是哪家的少爷,叫我向他要钱。

我抬头看着他,雨水落在他脸上,他背后是晃眼的天光。

我没念过书,说不出夸赞的话,只是实实在在地觉得这是个碰不得的干净少年。

我第一次没听爷爷的话,反倒用已经短了的单衣遮住那只脏兮兮的破碗。

爷爷又是碰了碰我,见我一言不发咬了咬牙开口叫住那少年:“小公子。”

我赶忙垂下眼不去看他,可是我感受到他的目光了,灼热得我想逃。

他的衣摆就停留在我的视线里,他的衣摆都是干净的。

“小公子,我和我孙子是从外乡来的,行装都被歹人抢了去,如今无处可去,已经好几日没能吃饭了,您看看您可否施舍点?”爷爷真诚的语气倒有几分可信度。

那少年低笑一声,伸手跟铺子里的老板买了一个甜馕,那衣摆靠近时我恨不得把头塞进那只破碗里。

“给你。”他的少年音山风般凛冽干净,让我心头一颤,“吃吧。”他的声音压低,像哄,像骗,像极了当初给我热馒头那人的声音。

我抬起头便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光里是脸上还挂着泥垢的我。

“给你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着把那甜馕送到我手边。

我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

他说不用谢。

爷爷又伸手碰我,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我有必要任性一次,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我接过那还冒着热气的甜馕,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少年走的时候对我笑,我报以一笑和烧红的耳尖。

晚上回去的时候爷爷拿出鞭子狠狠打了我一顿,我没躲,也没哭。

可是他把我捧了半天都没舍得吃的甜馕抢走的时候我承认我哭了,我伸出还往外冒着血的胳膊抓住他的裤脚求他还给我。

爷爷显然厌恶我这副样子,他狠狠踢了我一脚,叫我滚开。

我好像病了,我从来没那么坚持过一件事。我又颤颤巍巍地抓上他的裤脚哭着恳求,他不耐地踢了我一脚嘴里念叨着没出息,最后还是把那凉透的甜馕扔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从没想过的事——跑。

堂屋里黑漆漆一片,我把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甜馕揣上,轻手轻脚的摸着黑往外走。

我关上门的时候听到屋内有细微的响动,这下彻底慌了阵脚,我什么都不顾了,撒腿就跑。

细雨绵绵都落在我绽开的皮肉上,越跑越无力,可我听到身后有人在追,我不能回头,回头是无底的黑暗,只能闷着头往前跑。

街上打更的赵德才见了我赶忙闪开了,借着他提着的灯笼我瞧见前面有人。

细雨迷蒙住我的双眼,一时间竟有点不敢认,可是眼前就是那位少年没错。

我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被少年拉到身边,少年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这让我晃了神。

“把你身后的人交出来。”这是二狗哥的声音,我缩着肩膀不看他。

“交出来?你们养得起他?”少年的声音依旧清冽,不过言语间多了两分凌人的盛气。

“那也是我们家的孩子。”

少年抓住我手腕上没有鞭痕的地方,“我养得起就是我的。”他没用力,却将我拉近了一点,“不服就去找李大彪。”

二狗哥不说话了。

李大彪是蓝靛厂巡防衙门新上任的大人,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正督查各种违法乱纪的买卖,若是让他知道了,街头行乞的恐怕也要被抓起来。

就那么迷迷糊糊的,我被他带回了家。

刚踏进他们家门我眼前一黑就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倒不是被他们气派的府院吓到的,是发烧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少年守在床边看我,大眼瞪小眼委实过于奇怪。

少年笑得温柔,简短地介绍自己:“我是李二彪,属大马,我爱吃香鸡炖菇面。”

这是巡防队衙门大人李大彪的儿子,我觉得这床都不软了,忙着起身说:“我、我叫佟小六。”

李二彪纤长的手指攀上白嫩的腮,纠正着刚才的话:“刚才说错了,我爱吃香菇炖鸡面。”

我垂下眼的时候瞧见身上套着一件干净的衣裳,手上嶙峋的伤疤上也敷着药。

我问他我揣着的甜馕呢,他说擦药的时候觉得碍事给扔了,我一上午没说话,中午他就差人又去买了好几个馕回来,说要是我想吃他随时能买。

他说生病的时候任性也没关系。

我比他长一岁,他非要叫我小六哥哥,我第一次觉得我这名字腻味。

我之前在戏班子待过,病好后他要我唱小曲哄他睡觉,要我给他讲讲戏文,要我送他去私塾上学。

我没说走,他也没提留,我就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他家。

李大彪发现的时候是我住在他家的第三个月,他没念过书,说话倒是好懂,言简意赅——赶我走。

一向温润的李二彪却一点不愿意让,就是不让我走。最后还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走,李大彪恨不得宴请四方欢送,李二彪红着眼不让我走,最后还是拗不过我。

他怕我生活不下去,就把我送进戏园子里,我多少有点底子师父很欣赏我,学了不久就让我上台,上台没多久就能攒底演出。

不过这段日子李二彪一刻都没缺席过,他像是长在了戏园子,一刻都不愿走。

时日久了我的名字也就传开了,不少人重金来看我唱戏。

有姑娘在我眼皮底下故意丢下手帕,也有含蓄的给我留扇子,更有大胆的直接邀我出去吃饭。但是李二彪不许,这好歹也是蓝靛厂的小霸王,他发了话那些姑娘自然也就收敛了些。

时间跑得飞快,转瞬间我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了,戏园子里的人也开始起哄着说要给我找媳妇,我都是一笑而过。

师父劝我该收收心了,找个中意的姑娘好好过日子。

我打着哈哈把话题扯到别处去。

我的心早在看见李二彪的第一眼就跟着他跑了,收不回来了。

那天在园子里打杂的嘎子跑过来找我,说话还气喘吁吁的:“小六,我听说李大人给李二彪和松莲定亲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在开玩笑,“你别瞎说啊,小心二彪揍你。”

嘎子一脸真诚,“我还能骗你不成?”他凑到我身边在我耳旁说:“刚才我碰见赵德才了,他说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我着实是慌了,打翻了一个瓷杯也没去捡,只问他:“二彪愿意的?”

“他愿不愿意管什么用啊?我听赵德才说是李大人瞧上松家那姑娘了,又怕自己那个年纪娶个小媳妇落人话柄,只能让李二彪娶了。”

我心慌得不行,比第一次登台演出还紧张上几分,攥紧了手都是汗。

我想了好多问题,但是都没问,问了也没用。

我晚上还要唱一出戏,唱完了就可以去找二彪当面问个清楚。

讲实话,我不是神人,我没有那么强的定力,一出戏让我唱得七零八碎,台下的丫头们却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我到后台去换衣裳的时候看到了李大彪,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他比当初更有威严,但是我现在一点都不怵他。

他端着茶杯抚去茶沫,抬眼的时候带着十足的威慑力,雄浑的声音在下一刻入耳:“佟小六,我们家二彪定亲了。”

我笑了,说我知道。

他也不意外,想必来此也不是为了通知我,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别找他,别让他天天往你这儿跑。他马上就要娶妻了。”

我这时候倒有了一身反骨:“那就是我的事了。况且娶的是谁的妻,大人您比我清楚。”

他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摔,有几滴溅出来的正好落在他眼角的纹路上,“你好大的胆子。”

他说:“佟小六,旁的不说,就单看你的身份就配不上我们二彪。小时候你是二彪捡回去的小乞丐,现在你是个戏子,可是我们二彪是蓝靛厂巡防衙门大人家的公子。”他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他当初可救了你一命,你不想害了他吧?”

李大彪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嘎子才进来,他瞧我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六,松莲在外面找你。”

我掀起眼对上他的,他说别多想。

我扯着嘴角笑,八成是比哭还难看。

出了戏园子我就瞧见了一个女子,她身形窈窕,身着天青色的单衣,脚上踏着一双天青色的绣花鞋,长发半挽半散,她明眸善睐,端放在腰间的手执着一把缀着流苏的团扇。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我应当是见过她一次,这是松莲,李二彪要娶进门的妻子。

“您是松姑娘吧?”我试探着开口问她。

姑娘微福身应着:“是我。”她的眼里盈着光,朱唇向上弯:“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和李家少爷说说,我不想成亲。”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想了好一会儿才问她:“是不喜欢他?”

姑娘倒十分坦诚,“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我不想嫁人,我有心上人。”

我想姑娘应当都是易害羞的,没往下问,可是她却往下说了。她的话我听得心越来越乱,总算把她话里的意思听懂了。

她心上的人是我。

她说她曾偷偷来看我唱戏,那天我拦住她给她一把扇子,那以后那把扇子就没离过手。

我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不少姑娘都会姑娘留下扇子给我,我看到了就一一归还,许是认错人把旁人的扇子给了她。

她说她不想嫁给李大彪,也不想嫁给李二彪,想嫁给我。

她表明心迹的时候我一直在斟酌要不要告诉她我有心上人,最后我还是说了:“姑娘,我也有心上人。”在她失落又惊愕的眼神下我念出他的名字:“李二彪。”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没反应过来,可反应过来后就逃也是的跑了。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第二天早上嘎子来家里找我说松莲投了清水河。

这可把我吓了一跳,我把我昨晚的话翻出来想,觉得我是害她的人,嘎子安慰我不必多想,说是因为松莲表态不愿成亲,李大彪震怒下往她们家烟馆里送了一把锋利的刀,她爹松老三是个软骨头,被吓得不轻,硬是逼着她同意,把姑娘逼急了就投了河。

嘎子走后我还躺在榻上不愿起,直到二彪来了我才起身,穿着里衣就下了床。

他裹着一身寒气,进门就把我抱了个满怀,他趴在我颈窝里跟我解释,他说他没同意,他说昨儿他被李大彪关在家里出不来,他说对不起。

他还说啊,说喜欢我。

他拿了一把花,想是外面摘的,馥郁的花还挂着雨滴。

我掐了一朵嫣红的别在耳朵上,园子里的人说,我这簪花的样子像柳银环,是个不可方物的美人。

我看着他眼里的我,的确添了两分媚气,我问他要不要带我回家。

他说要。

屋外是秋雨沥沥,屋内是温情脉脉。

他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叫我小六哥哥,我一遍一遍地应。

泪水迷糊了情人眼,我看见他把我耳边簪花落下的一片花瓣紧握掌心,我感受着他的灼热,他亲吻着我的嫣红。

我们互相引领着对方走进秋雨连绵之中,跌进欢愉的沼泽,看到天光大破,看到水光潋滟,我看到他眼底的红,他轻抚着我身前的粉。

那天让我觉得从前受过的苦都是值得的,总要遇见些糟心的,才能顺心。

二彪走后我才感觉心怀有愧,我对不起松莲。

也许是松莲也觉得我对不起她,两天后我与她一同宿在冰冷的清水河底。

还是因为李大彪,他得知松莲投河,加之二彪偷偷来寻我,盛怒之下他对二彪用了家法。

这些还是我听嘎子说的,他说二彪躺在床上动都动不得,李大彪不许二彪联系我,二彪不同意,李大彪就不许下人给他送饭,不给他看伤。

我想起曾经被爷爷打得半死那晚,我发了烧,李家的人告诉我那晚一直是二彪照看着我,一宿没睡。

一夜之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我去找李大彪,像爷爷教我的那样,好话说尽,卑微至极。

我求他给二彪用药,求他放过二彪。

李大彪笑得狠厉,他把气都撒在我身上,但我也觉得没错,都是我害的。

他说他要娶的妻子投河了,既然想要嫁给他儿子,想要他儿子活得好好的就也跳下去。

我早想到了。

我说好。

李大彪眼里带着十足的愤恨,我却还是把来之前就写好的信给他,让他转交给二彪。

信很简短,那些字还是二彪手把手教我写的,也许词不达意,但那的确是我最想说的。

两处相思各自知。

我没去看他,没敢。

他已经困了我小半生了,我不能困住他。

我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河水,但总归缠着点温热,许是谁又把我救上岸了,但是我的的确确是没了意识。

2

我醒的时候带着满身的酸涩,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却碰醒了身边睡着的人。

借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我认出了他。

二彪。

可是我不敢认,没等我伸出手身边有一道声音传来:“筱春师哥,你看着翔子师哥是要做什么呢?”

这声音吓得我缩了缩肩膀转回身去看,是一个满身稚气的孩子。

那是1931年,我叫张筱春,我的爱人是我的师弟,叫杨淏翔。

他好像二彪,可是我实在不敢认。

我能在他身上看到二彪的影子,他待我很好,我也不差分毫地对他好。

日子跑得死去活来,转眼间我们就这么相互疼惜着过了五年,从一身稚气的少年到能挑大梁的角儿。

“师哥。”还没见人,就听到脆生生的声音,“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话音刚落,我就看杨淏翔提个纸包小跑过来,活像个白团子。

我先是笑了,但垂眸看见那纸包笑意就凝在唇角,“桃花糕。”

实不相瞒,我喜欢吃甜,越甜越好。可是这桃花糕我吃了五年,甜的发腻,如今看了就想提腿跑。奈何杨淏翔压根不给我跑的机会,捏起一块就往我嘴边送。

我咬了一口,嘴里满是甜香味儿,“你就不能做点儿别的?”

杨淏翔又给我喂了一口,拍拍手上沾的碎屑,笑眯成一条缝,“我就只会做桃花糕。”看我皱眉咀嚼的样子杨淏翔又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筱阳想吃都吃不到。你还嫌弃。”

筱阳是我们的师弟,年纪最小,戏园子里的人都待他好,唯独到了杨淏翔这儿就变了样,连块桃花糕都讨不到。当然,除了我谁也讨不到。

我笑弯了眉眼,秋风打着旋儿缠绕着我的发丝,嬉闹似的勾起几根碎发遮住了眼。我又皱着眉往嘴里送了一口桃花糕才说,“刚才有个姓李的小姐想请你吃饭,我帮你推了。”

杨淏翔唇角秋千似的荡着,“刚才怡红院的头牌罗月月又想约你吃饭,我也给推了。”

“太甜了。”我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倒是让杨淏翔没话说了,我对上杨淏翔略带疑惑的眼神补充道,“我是说桃花糕。”

杨淏翔旋即笑出声,“我以为你说我呢。”少年的眼底清澈,把嬉闹之意拨开了还能瞧见几分期待。

这时筱阳伸着脖子喊杨淏翔,“翔子师哥,该上台了。”一句话生生把我的答案拍散在秋风里。

“那我先上台了。”杨淏翔见我点头才跑着去拿弦。

仅我一人的后台,我把答案重复给风听,让风把这句话吹到杨淏翔耳边。

“你比桃花糕还甜。”

杨淏翔上台,我也没了吃桃花糕的兴致,将桃花糕包好正要离开,身后的女声让他止住了步子,“您是张筱春张老板吧?”试探中带着掩不住的期待。

我回身便瞧见一位穿着白色绣花盘扣旗袍的女子,眉目间都是媚意,唇红齿白,模样清秀,叠放在腰间的双手绞得指尖泛红,旗袍的下摆垂到小腿。

我点头以示意,答:“是我。”

女子朱唇往上牵,面上都是欣喜之意,“我听过你唱戏。”

我颔首轻笑,“您多指教。”

女子垂着头盯着高跟鞋泛着光的鞋面笑得耳尖烧起来,“我特别喜欢你。”

我觉得没趣,不知道该应点什么才好,抬脚想走。

我正要走,却见女子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我,“你唱戏的时候我还往台上扔过戒指呢。最大的那个就是我的,你还记得吗?”她目光黏在我身上,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我偏头冷笑一声,“台上戒指那么多,我哪儿知道哪个是姑娘您的?”

我登台唱戏,台下的姑娘们手帕戒指一股脑的往台上砸,只是我全当看不见。

女子略显局促的抿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了,我托人请过你吃饭。但是你没有时间。”

我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把桌上的纸包抄起来,“时间比较紧。”

女子垂着杏眼,方才的喜色渐渐黯淡下去,“我连续约了你十天你都没时间。”

我全当瞧不见女子失落的模样,直接丢了一句“这一年都没有时间。”堵住了女子的话。

见我拿着纸包要走,女子又出言将我拦下来,“张老板,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没耐心继续耗下去,冷声道,“不当讲。”

但那女子显然没打算听我的意见,几次被薄了面子也不顾,迈着步子往我身边走,高跟鞋踏在地上,每一步都是一个响亮的吻,媚眼如丝如缕缠绕在我身上,步步生莲,捻起兰花指想碰一下我的手,却被我闪开了。

她倒也不介意,笑得眼底都映着光,沉浸在自己的睡梦里,“我自小流落烟花,一直漂泊不定,但是见到你之后,我想安定下来了。”她看着我的眼睛,想让日光把自己眼底的情思晃到我眼里,“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倒贴千元赎身。将自己许配给你可好?”

我觉得这或许是他今儿经历的最好笑的事,一个初次相见的女子要倒贴千元嫁给我。

“姑娘怕是喝多了吧。”

女子眼中的光再次黯淡,直到听到我的下一句话才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伴着前台传来的弦声,我说,我早安定下来了。

话落,我没给她继续挽留的余地,拿着纸包拂袖而去。

我刚走出几步,一直躲在后台偷听的小万抬起腿跟上去凑到我身边跟我打探消息,“那个怡红院的头牌罗月月要倒贴千元赎身将自己许配给你?”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女子是多次邀自己吃饭的罗月月。

小万没等我回答就笑了,“明天我给她一万,看她跟不跟我。”

罗月月站在后面将小万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眼里闪着泪光,指甲生生在掌心印下一排小月牙。

我隐约还能听见身后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半天了。”身后传来一道粗哑无比的声音,比不得我的嗓子,罗月月下意识蹙眉。

可是下一瞬那双杏眼有了神采,她转过身,挽住身后男人的胳膊,笑颜如花,“大帅。您怎么来了?我就是来这儿听听戏。”

大帅揽着她的肩膀往外走,罗月月的脸快贴上大帅那张被岁月打磨过的面庞,她说,“前几日大帅还说日本人要来听戏正愁找不到人,今儿我听那张筱春唱的就不错。给日本人唱戏那好差事,张筱春是不二之选。”

大帅偏头,唇抵着她耳尖,可是烟味还是有点儿呛鼻,胡茬扎的她耳垂发痒,可是他声音难听的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身子。“那就派他去。”

我冷笑一声,给日本人唱戏算是买国,她倒是打的好算盘。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我以为罗月月收了那点心思。

我们奔忙于小园子和堂会之间,我还是会收到师弟亲手做的桃花糕,我们还是会帮对方推掉姑娘们的邀约。

但我忙得团团转,身子有点受不了,杨淏翔逼着我在家里养病。

我养病的那天杨淏翔没去跑堂会,被小万追着骂了一顿。筱阳也没去小园子唱戏,都在家照顾我。我倒是觉得小题大做了。

“师哥。”杨淏翔扶着我坐起来,“吃药了。”许是杨淏翔过于担心我,我感受得到杨淏翔扶着我的手在细微的颤抖。

我身上软绵绵的,没力气,眼皮都没掀起,由着杨淏翔把药吹凉了喂给我。

“怎么这么苦?”我蹙眉问道。

杨淏翔抬手擦掉我唇边的水渍,“一会儿给你拿桃花糕吃。”

我没再问,杨淏翔也没再给我喂药,扶着我躺下。

我感觉得到,滚烫的手背传来点点凉意——是杨淏翔的裹着凉意的唇覆在上面——准确落在我手背那颗痣的位置上。

我们就如此静默了许久,我听到杨淏翔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比我这刚吃过的药还苦涩几分。像是我儿时第一次偷喝的那杯烈酒,呛得鼻头直泛酸。

“师哥,你是我的太阳。”

我心里欢喜,捻着被放回被窝的手,想启唇作答,可喉咙被刚才的药熏的说不出话,只能用自己烧红的耳尖作为答案。

杨淏翔走出去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我还没吃桃花糕呢。

次日清晨我是被吵醒的,杨淏翔和筱阳起得很早,不知在院子里忙什么,必必剥剥的声音让我觉得心里燥,我起身套了件衣服出去便瞧见院子里站了一排穿着军装的人。

为首的人用下巴指着杨淏翔,语气不善:“谁是张筱春?跟我们走一趟。”

我边思索什么时候惹了军队的人,边启唇,却不想上下唇瓣碰到一起竟没发出声。

杨淏翔拂了拂衣服上压根不存在的灰,站起身,“我是。”杨淏翔的背挺的很直,堪堪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急着说,“我是张筱春,我才是张筱春。”可是却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跟我们走吧。大帅等着呢。”为首的军人斜睨着杨淏翔。

“等我道个别。”杨淏翔话落,也没等那为首的人有多不耐,回过身走向我。

一步步坚定至极。

我看到杨淏翔唇角噙着笑,直达眼底的笑意,晕染开来尽是凄美。

杨淏翔走上前伸手紧紧环住我,把头搁在我肩上,这是我们第一次交颈相拥。我心里隐隐有预感,这样的拥抱再不会有了。

我听到杨淏翔贴着他的耳朵说,“师哥,什么都不用做。好好睡一觉,梦醒了我就回来了。”

我知道杨淏翔撒了谎,这么大的阵仗,我哪儿能放心。

我眼眶没能兜住泪水,滚落在杨淏翔墨绿色的长衫的肩头,晕开一圈又一圈,像那些军人军装的颜色那般晦气。

我不敢落泪了,只是摇着头。

杨淏翔声音在颤抖,像是呢喃,“小六哥哥,为我活着。”

我怔住了,僵直着身子回味他的话。

他叫我小六哥哥,他是二彪,他没忘。

不等我有什么反应,身后的人便等不及了,扬声催促:“快点儿,让大帅久等了你担待得起吗?”

杨淏翔的手扣着我的后脑,把我的头压在自己胸口,我听到杨淏翔擂鼓般的心跳,正沉溺于此刻的美好,杨淏翔的手攀上我的耳垂,落下一句话。

“小六哥哥,别忘了我。”

杨淏翔环在我腰上的手收得很紧,几乎要把我揉进自己的骨髓,好像我是一处再也领略不到的风景。这让我想起昨晚杨淏翔轻吻我掌背的痣,带着孤注一掷的温柔。无声之中,是在告白,也是在告别。

我还没有所反应,杨淏翔就放开了手偏着头毅然决然的往前走。

“翔子,别走,我离不开你。”

这句话依旧寂然无声。

杨淏翔被四个站得笔挺的军人围着走出院门之前还和筱阳交代了一句不必担心。

杨淏翔被推出院门的时候恰好对上我的目光,我哭了,杨淏翔却笑了,眼里潋滟的水光映着我的影子,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一眼,消耗万年。

隔着习习秋风,我看见杨淏翔抬起手,缓缓地动了动拇指——做了个拭泪的动作。偏偏是这个动作又逼出我的泪水。泪眼朦胧间,我看见杨淏翔牵动唇角对我比了口型。

“别哭。”

那是我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那是一场深情又决绝的告别。在这场蓄谋已久的告别下藏着我不敢戳破的仓促又苍白的告白。

那天我追着杨淏翔跑了很远,直到被戏园子门口看守的日本人拦下来,是筱阳把我劝回家。

那天筱阳告诉我,几天前大帅来戏园子里找我,让我去给日本人唱戏,碰巧赶上我不在。杨淏翔怕我遇到危险,说自己说张筱春将这活揽了下来。那晚喝的药是让人暂时失语的药,是为了彻底断了我去给日本人唱戏的路。

杨淏翔处处规划周密,只为了给自己换个最坏的结局。

因为最好的都给我了。

无时无刻。

杨淏翔总是这样,明明自顾不暇,还总是尽全力保全我。连个绝处逢生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的人,却把我保护的毫发无伤。

两天后杨淏翔还是没能回来,但那天把他接走的军人倒是来了,送来了一副染了血的御子板——是杨淏翔的。

筱阳声音夹着哭腔问:“我师哥呢?”

那军人淡然答:“那张筱春啊……死了。”

“尸首呢?”

“你还盼着日本人给留全尸?”

筱阳回头便瞧见了我泪如决堤的样子,“师哥。”

我伸出去的手颤抖不止,艰难的启唇,用嘴型告诉筱阳把那御子板给我。

“师哥。”筱阳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翔子师哥让我告诉你,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安稳,你得好好活着。”

我的肩膀像是前几日从雨伞上抖落的雨滴,颤得厉害,又好像一片单薄的枯叶。

“师哥。我知道你心怀有愧,但是这是翔子师哥换来的最好的结局。”筱阳眼看着我把那副染了血的御子贴在自己银灰色长衫心口处,斑驳的血迹吻在我的衣衫上,显得突兀又刺目。“翔子师哥什么都不图,只想你安乐,你不能违了他的愿。”

我泛着凉意的唇落在那副御子上,本因憔悴而苍白的唇染上点点血红,好不狼狈。

我一次次启唇,喉咙里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眼泪顺着脸颊划过唇,最后沾了点血色的泪水滚落在掌心。

我目光落在桌上,还摆着两天前杨淏翔做的桃花糕,眼角闪烁着笑意拿起一块往嘴里送。

我吃桃花糕的时候眼泪更是止不住。

我声音嘶哑,低声如蚊,“这桃花糕怎么不甜呢。”

心里苦吃什么都不甜,我装作不懂,把盘里的桃花糕一块接着一块的往嘴里塞,我摇着头低喃:“这桃花糕一点都不甜。”

苦味直往心里钻。

“师哥。”筱阳出声叫我,我答了一句话,但是筱阳知道那不是说给他听的。

我说,我欠你一个日不落。

我欠杨淏翔一个日不落。

我欠李二彪一个花好月圆,欠杨淏翔一个永不日落。

那晚我攥着那副御子板长眠于杨淏翔的衣冠冢下。

双穴并骨,相思不在两处知。

3

再醒来就是现在了,这是个车遥马疾的年代,我叫张云雷,还没遇见我的爱人。

2013年的每一天我都在等他。

直到那天早上我去楼下的早餐店吃早点。

那天我起得很早,早餐店刚开门我就进去点单,我要了一份牛肉面,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低头看当天的报纸时眼里多了一双白鞋,是个男人。

他脚下踏着天光,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英雄。

我缓缓抬起眼看他,随即偏开头笑。

这是我的爱人。

他笑着看我,眼里是清晨的霞光和我,他问:“可以拼桌吗?”

我说好啊。

他是我的爱人,杨九郎。

替我谢过晚风,我抱到我的爱人了。

欠他的花好月圆和永不日落终于可以还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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