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勿上升真人/
他们定的酒店离比赛场地不远,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小孩儿有些困意的眯起眼睛,早早去洗漱了。
南京带给她的记忆没有那么多,却像是第二故乡一样镌刻在脑海里。来南京的那年,小朋友还是B超单里的一个小黑点,那时候她无处可去——太想逃离北京,却始终无颜挺着大肚子回东北,叫父母蒙羞多受邻里的议论,连一点退路也不曾有,带着一个行李箱的衣物和破碎的记忆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建立人际关系,让一切都重新来过,她试图把时针往回拨,也试图这样自欺欺人,可一天天长大的小朋友,隔两星期的孕期检查,检查单上跳转的周数,无数次的提醒她,黄知榆,你错了。
妈妈是她八个月的时候来的——实在是瞒不住,老太太一个视频拨过来,一时间什么都知道了。见到女儿的那天,老太太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想着打她一顿,从小到大姑娘也没受过这委屈,到底顾忌着身子,没舍得下手。
进产房那天,南京阴雨绵绵,窗外雾蒙蒙的,她疼痛之中恍惚的想起义无反顾要和孟鹤堂走的那天,那会儿她大学毕业,在沈阳音乐学校做助教,孟鹤堂问她,想不想去北京——和他一起。她几乎是放下一切和他走,那天沈阳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火车驶向远方,无止尽的奔赴。
“孟祥辉…”她攥着病床的床单,疼的快要昏过去,混沌不堪的意识里,茫然的喊他,像一场彷徨的大梦,“我好疼…”
这是老太太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几个月前,她如何逼问,知榆只咬紧了不肯吐出半个字,她终究还是心疼女儿居多,没有再多问。
后来她在南京找了个乐团的工作,周末坚持给少年宫的小朋友上课,日子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时间能冲淡很多东西,她很少会记起孟鹤堂,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走在鬼门关门口的时候,她走马观花似的绕过记忆圈,比比皆是她和孟鹤堂的过去。
韩青瑾来找她的时候,兜兜已经睡了,她点着小灯看书,给某位孕妇的小沙发后面垫了个软垫。
“这小孩儿睡的还挺香的。”青瑾凑着头看了一眼,幽幽的叹了口气。
“我都不叹气,你这是怎么了呀?”知榆笑起来,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黄知榆给小崽儿捏好被角,停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有时候很犹豫。”
“我知道。”
“他小的时候不爱说话,我很担心他会不会有障碍。他大一点了,听得懂别人的议论了,我又害怕很多流言伤害他。”知榆看向睡得平和的黄珞,他很安静,这样的安静很难说是不是性格上的差异,还是童年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南京是一个很好的城市,温和,邻里之间也很照顾。可恰恰是这种照顾,迫使小崽儿自我添加了一种保护和敏感——谁说这种照顾仅仅只出于人们最大的善意,而非同情和怜悯呢。
上海是个很冷酷的城市,恰恰是因为这种冷漠,她才选择离开南京再一次去往一个新的城市。
“他越长大,懂得越来越多,我反反复复问自己,是不是我太自私,我应该告诉他,他的爸爸是谁。”知榆只能朝韩青瑾笑,很多年,她学会怎么还能苦中作乐,也学会怎么尽量去释然,“有一年父亲节,老师让他们画自己的爸爸,你猜他画了什么?”
“什么?”
“画了一个超人和一个月亮。”她说话间眼圈就红了,“那时候我几乎就要说了,可是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我和我儿子的人生里,从那天他没有接我电话开始,就永远不会了。”
“他认出你了。”韩青瑾想了半天,只讲出这一句,转头看向睡得安稳的小孩儿,捋了捋小孩儿额前的碎发,轻叹一声,“他也认出兜兜了,他们长得很像。”
“你要怎么办呢?我要先跟你道歉,”好友把手机递给他,截图是方昭和周九良的聊天记录,周九良问,能不能见一面。青瑾有些抱歉,“我们不是有意要干涉你的决定,可是,已经在这儿了知榆,没法往前了,躲不过去的。”
她没有选择。照着孟鹤堂的性格,走到这一步,他没有也不可能有回头的可能性,他看起来温和好说话,可实际决定了的事儿,就是奔赴南墙也未必会回头,他心不软。
黄知榆常常会做梦,梦到昔日的爱人,故事里的旧人,声声啼血质疑她为什么,绝情地剥夺他爱人,成为一个父亲的权利。她在深夜惊出一身冷汗,胸闷得一句话讲不出来,想挤出几滴眼泪来,只有眼圈又涩又难过,却不会掉眼泪。
她总是问自己,在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心房里,到底还有没有孟鹤堂的位置。她总不敢细想,可事实上,不是不记得,是不敢再想---她从前总是笃定的,他们都爱彼此这毫无疑问。和他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的时候,她没有犹疑,他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时候她也从不怀疑。这个男人几乎把一颗真心剖出来看
人总有些近乡情怯,已经到了眼前,她忽然不敢肯定起来。她是个很胆小的人,活了小半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第一件是和孟鹤堂走,第二件是离开孟鹤堂。这听起来既可笑又荒诞可确实就是这样。韩青瑾总是问,你还记不记得孟鹤堂,爱不爱他。她三十四岁了,岁月把泼了一盆冷水在热血上,她不确定明天,所以也没有勇气贸然出走。
方昭说她这几年看似越来越平淡,也越来越洒脱,很多事情都变得没那么在乎——十年前看电影一定赶在一周内走进影院,十年后她看着最后一场影片,说算了吧。十年前一定要买到的限量书籍,十年后她看着书店门口的人流,也说算了吧。十年前她攥着车票头也不回的去北京,十年后和小崽儿来到南京甚至都有些近乡情怯。小方少爷擦着琴,眼里露出一些说不出的惋惜,说,你不是洒脱,不是不在乎,更不是释然了。是你无数次在跟生活妥协。
她是很自私的人,只身远走的时候没想过以后,剥夺了小朋友的父爱,让他们成为陌生人,横亘在小崽儿的心里,甚至也剥夺了他可以无忧无虑,被保护的童年。
"见一面吧。"黄知榆把兜兜踢的被子拉回去,她释然的松了口气,笑起来,"方昭说的很对,是我一直纠结犹豫,甚至害怕,把自己一层一层裹进蚕丝洞里。"她害怕告诉兜兜你有一个不认识的父亲,他就是你等了很久找了很久的小月亮,害怕这个人的出现打破原有的安稳平静的生活。可是,她不是受害者,她甚至才是自以为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现在要纠正这个错误,于是黄知榆说,"见一面吧。"
收到方昭信息的时候,周九良已经靠着枕头有些困倦了,上下眼皮已经快贴到一处去,被信息震动的声音惊醒的时候,孟鹤堂站在窗口抽烟。
"孟哥?"他还有些没睡醒,嗓子都是黏着的,拍了拍孟鹤堂的肩,"那边说见一面。"
孟鹤堂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就被周九良走出了房门,小孩儿拉着他往电梯口走,一面跟着发来的定位找导航约司机。
他却有些不知所措,看起来他似乎是最不着急的那个人,起码他还不知道摆出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阔别十年的女友和一个多出来的小崽儿。十年,太长也太久。他用十年也忘不掉一个人,此刻在南京鲜少有人的街头,竟开始怀疑起来。
他问自己,到底是爱了一个人十年,还是仅仅因为对于那一次不辞而别心怀执念,得不到一个回答不肯罢休。干爹说他是个很倔强的人,不知道算是褒义还是贬义,其实他自己知道,说白了也是死心眼儿。
因为高烧错过德云社考试,他其实没有退路,可就是死心眼儿地不走,又等了一年;和十七岁的周九良搭档的时候,那会儿小孩儿有着那股叛逆心思,话都说不上几句,他也死心眼儿地不肯散,一合作就是七八年了;现在也是死心眼儿地十年只爱一个人,头也不回。
这些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打破了他原来的散沙般的生活,此时此刻他竟有些胆怯。害怕自己凭空地出现会打破他们原有的生活,害怕看见小崽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问自己,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而他只能站在原地,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更害怕,发现这是羁绊自己十年的执念,原来没有那么爱。
路程不近,足够他乱七八糟的想很多。
初秋的夜总是很冷,方昭穿的薄了些,这会儿抱着肩膀站在原地跺脚取暖,知榆把耳机放回盒子里,"你下来干什么?"
"青瑾那个前男友!"老大不小即将做父亲的人了,在爱人前任这件事上还有强烈的执念和幼稚,她觉得好笑,终究也是抿唇没有讲。其实没必要觉得幼稚,她和孟鹤堂那时候也纠结过,像是恋人之间必经的小游戏,计较得失,计较前任,计较你到底爱我多少。
"来了。"方昭指着那边停下的车,先走了过去,黄知榆只是空白着脑子往前走----脑中预演过的场景原来在见面时会全部崩塌,只剩下一片废墟,她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话,方昭已经先一步和周九良进去了,两个人都是有眼力见儿,不愿多掺和。
"好久不见。"孟鹤堂开口的时候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寒风往嘴里灌,一句话也讲不出,心脾却冻的一颤。
原来再见面的滋味是这样,黄知榆默默地想,她有股说不上的感觉,像是席卷而来的大海侵袭,海风过境的错感,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缓慢地点了点头,一句好久不见也说不出口。
"他,他睡了?"
"嗯,睡了。"
孟鹤堂没有求证,是不是他的孩子,像是天定,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他从熟悉感上升到被血缘亲情所包裹的惊讶和不知所措,以及后知后觉的欣喜。
"你要看看他吗?"黄知榆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抬起头坦坦荡荡的看向昔日的爱人,"他叫黄珞,九岁半了。"
孟鹤堂还没来得及点头,知榆已经推了门要进去,他一愣,快步跟在身后,一起进了电梯。事到如今才发觉很多话都说不出口,孟鹤堂问不出你为什么会走,而黄知榆也无法解释这件事,好像那个十岁的少年已经是他们彼此之间唯一的,最后的联系。
进门时,韩青瑾坐在位置上看书,见她回来,松了一口气,扶着肚子站起来,压着声音道,"兜兜刚才醒了一次,我说你出去买东西了,好不容易才哄睡着。"
小崽儿的手还拽着青瑾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知榆的外套,皱着脸,睡得不安稳。韩青瑾话讲完才看见跟人偶似的站着的孟鹤堂,立马住了嘴,"那我撤了?方昭呢,我没带房卡。"
"在和九良说话。"孟鹤堂先一步开口,三人一时都有些尴尬,韩青瑾靠着墙角走出去了,还带上了门,孟鹤堂站在床沿看小崽儿,眼睛有些发涩,好半天才说,"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他想不到,他的知榆那时候又娇又有小性子,站在舞台上就是为音乐而生的精灵,缠着他问,孟祥辉你爱不爱我,她在雨天撑着伞站在小区门口,有些惆怅地看向北京的阴雨天,然后小跑过来把他拉进伞下,半是嗔怪半是心疼,"孟祥辉你怎么出门不带伞啊?"
他浑身湿透了,急着抽开背她挽着的手,一味乐呵呵地笑,"这不你来接我了?"
"你还想喝那个很难喝的姜汤是不是!"小姑娘叫起来,拉着他回那个狭小的出租屋,一条毛巾盖在孟祥辉头上,然后小跑去厨房切姜块。她那双手生得好看,骨节分明,生而就是为弹琴而生,却为他洗手作羹汤。
看啊,不是没有爱过,也不是没有遇上好时光,只是老天爷喜欢捉弄人,爱娇会闹的姑娘撑起了孩子的一片天,孟祥辉也被叫做孟鹤堂了。
好时光却太短,不够人流连。
"你当年没有接我的电话。"黄知榆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点,房间不至于那么闷,她弯腰把小崽儿的琴盒放好,"我在医院等了很久,就等不到了。"
孟鹤堂一愣,有些酸涩的抿起唇,他骤然提起当年事,不是那么不容易接受,只是也平白生出一些懊悔来,"不是的。"他哑着嗓子解释,"我后来再打你电话,再也没有接过了。"
"那天你出差回来,我想跟你说,我去了德云社的面试,在雨里跌了一跤,手机摔进水坑里,用不了了。"他话说得断断续续,却把知榆逼出两行清泪来,哭得有些哽咽,孟鹤堂抽了两张纸巾,在离她半分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心疼得快要绞起来,好半天讲不出话来。
"后来发高烧,我朋友把我接走了,"他眼圈是红的,"等换完手机,你已经走了。"
他连着手机卡一起换掉,拿着通讯录空无一人的新手机才真的意识到,和过往要没关系了。习惯了带着备注的号码,所以记不起具体数字,习惯了和一个人生活,所以回到单身的生活,适应了十年。
久到他们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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