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他自己情愿。”

何九华回到镇上的那天下了雨，雨不大不小，却也没办法令人忽视，雨刷一下下滑过车窗，把街上的人影划断，在缕缕炊烟里掺上一抹扎眼的黑色。

时隔九年镇上依旧烟火气息十足，人们依旧保持着慢节奏的生活，不慌不忙，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何九华喜欢这样的生活。过去是，现在是，他想以后也会是——因为他是个念旧的人。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雨下大了些，何九华推开车门的时候另一只手拿过雨伞。黑色的伞撑开，把灰暗的天色隔绝在外，隐隐有点湿气拍在掌背，何九华把车门关上。

他把伞抬高，目光落在头顶的牌匾上，唇角终于上挑着露出满意的笑容。

上面写的是：爱吃兔九九。

与他自身带来的冷气无一处符合。

推门进去的时候秦霄贤坐在收银台前吃坚果，身边还坐着一个人，可灯光略显昏暗只是把那人勾勒出个轮廓。

那人坐在椅子上，身材清瘦，脑袋上顶着一头乖顺的黑发，他单手托腮像在思考，另一只手又握着一支笔在纸上顿着。

听到开门声，坐着的那两位把目光投过来，秦霄贤喜笑颜开地上前，“何九华，你可终于回来了。”

这原是何九华让秦霄贤买下的店面，并且远在万里也不忘亲自指挥镇里唯一的闲散青年秦霄贤给他布置店铺，他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零食铺子变成了如今这少女心十足的样子——但唯独不曾见过眼前那怯怯的人。

那人肤色白得略显病态，只是唇色深，但那红唇却干的有点起皮。那人眼睛很亮，山间迷途的小鹿般迷茫，却又隐隐带着些倔强，看上去很乖巧，可何九华心里偏偏觉得这是个难以驯服的小兽。

“这是？”何老板问话的时候目光也没落到殷切地看着他的秦霄贤身上，像是看着店内的装饰愣了神，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未曾领略过的美景。

秦霄贤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只是以为他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舟车劳顿累了，顺着他的话说：“他叫尚九熙，咱们店里的员工。”

被称作尚九熙的人站起身看着他笑，眉眼弯弯，让何九华想到了晴夜里的娥眉月，光而不耀。

何九华毫无预兆地啧了一声，而后没头没脑地问：“咱们店里生意不好？”

秦霄贤赶紧汇报业绩：“嘎嘎好，咱们这店是镇上最火的店了，每天客人都不断。”

何九华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那你怎么亏待人家？”秦霄贤愣了一下，何九华又补充着：“看把小尚瘦的。”

秦霄贤真想让何九华好好看看他有多瘦，然后再质问为什么进门之后不关心他这个全勤员工瘦了而是说“看把小尚瘦的。”

在秦霄贤暴走的前一秒何九华又开口问话了，只不过对象不是他。

“小尚，你怎么不说话？”何九华言语时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唇角一直在荡漾。“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但是尚九熙没有回答他，甚至连个点头摇头的动作都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似乎这般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秦霄贤那点气愤瞬间烟消云散，他拽着何九华的衣袖在他耳畔说：“你忘了？这是尚九熙。”何九华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是你那街坊小哑巴。”

何九华愣住了，在大城市混迹上千个日夜的他之前面临过太多的严峻场面，但他却觉得之前的每件事都没现在这情况严峻。

他刚才在心里默念的自己是个念旧的人那句话化作风拂过面颊，分明是带着些湿冷的气息的，可却让他觉得侧脸一阵热辣——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一个压根不存在的巴掌打开了何九华记忆的阀门。

记忆里的小镇已经如今天的烟雨般朦胧模糊，何九华并没有对谁念念不忘，没有在离开的九年里怀念这个小镇里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单纯的想念这里的晚霞，以前他总觉得是没有原因的。就在此刻他明白了他回来的意义——不是为了追逐晚霞的光，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他已经淡忘了的尚九熙。

秦霄贤说的没错，尚九熙的确是何九华的街坊，也的的确确是个小哑巴，而且还是个听力也不太好的小哑巴。

何九华与尚九熙交往不多，称不上熟络，但也没办法谈清白。

尚九熙出生身体就不太好，在何九华的记忆里尚九熙的身边是没有父母的，幸运的是他有个和蔼的奶奶，不幸的是他只有奶奶。

镇上的父辈有一半没念过书的，天天说着大白话，也不乏那些让人听了心酸的难听话。何九华忘了自己那时候多大，但他知道是十字开口的年纪，莽撞又正义。那时候他喜欢古文，喜欢念着“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出淤泥怎能不染。一如他们镇上的人，父辈说的尽是些难听话，整日里用“哑巴”“克星”这类词汇称呼尚九熙，也不知欺负他不会说话，还是欺负他听力不好——他能听到人们的说话声，只是相较旁人弱些。

何九华口袋里总是会放着糖，一是觉得这样会给他带来幸福感，二是要分给尚九熙。

是他听了他母亲的话才决定每天给尚九熙一颗糖的。“日子太苦了，总得有点甜头。”

尚九熙的日子很苦，何九华想，他得给尚九熙点甜头。

尚九熙不会说话，也不爱张嘴，但是会对他笑，一遍又一遍地给他打手语，何九华起初是不懂的，后来便知道了。他说谢谢你。

但每天送糖的工作也没能坚持多久，何九华要搬离这个小镇了。搬走之前，他给一个少年留了一束光，又顺走了少年的心。

何九华最后一次见尚九熙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霞光点点洒在尚九熙身上，尚九熙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连发丝都是温柔的色彩，他坐在院子里画画，何九华是去还东西的，走之前他又给了尚九熙一颗糖。尚九熙依旧抬起手打手语说谢谢。

我要走了，何九华说。他声音很轻，是尚九熙听不到的音量——他本来就不是说给尚九熙听的。

那之后他们就没了交集，搬走的那天何九华没能看到尚九熙，不过他留了一罐糖在尚九熙家门口。

“想起来了？”秦霄贤问他，何九华抿着唇没回答。秦霄贤自问自答道：“也是，都九年了，谁还记得。”

何九华还是没有回答他的话，秦霄贤抬眸看的时候发现何九华正在和尚九熙对视，两人皆是眉眼温柔，像是要给屋外的初雨染上点暖意。

何九华声音比方才大了些，他说：“好久不见。”

尚九熙抬起手打手语，秦霄贤在旁边给何九华翻译：“他说，好久不见。”

何九华以为秦霄贤说的店里客流量大是开玩笑的，但是没想到他说的是实话。次日天一放晴就有客人上门，多半都是女顾客，心里那点儿小算盘也明显。一会儿让秦霄贤给她们介绍商品，一会儿又说没有现金要给加何九华微信好友给他转账，当然也有悄咪咪找尚九熙让他给店里另外两位男士送礼物的。

尚九熙第一次单独找何九华的时候何九华昏昏欲睡，眼皮都懒得抬，尚九熙发不出声，只能轻扯他的衣角。

何九华见是他便坐起身，他支起眼皮，可声音难掩慵懒：“怎么了？”

尚九熙从背后拿出一盒酒心巧克力送到他面前，何九华弯起唇笑，“想吃就吃吧。”

可他又看见尚九熙动作很快地摇摇头，明显是他否定他的话。尚九熙拿过一旁的画本，在上面写字，动作表情都很认真，何九华睡意渐渐散去，想要逗他。

“给我的？这不是店里的酒心巧克力吗？”何九华弯起那双桃花眼笑，声音拖得很长，低沉的声音被他染上几分缱绻意味：“怎么，借花献佛？”

尚九熙把写好的字给他看：对街花店的老板让我给你的。

对街花店，何九华并不认识那家老板，想来那人也是觊觎他的美貌。

“给你了，优秀员工。”何九华说着又塌下身靠着沙发，一派懒散模样。尚九熙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何九华莫名笑出声，他说：“给你的，算我借花献佛。”

借着幽暗的灯光，他看到了尚九熙微红的耳垂。

何九华枕着胳膊闭上眼，他启唇声音很轻地念着什么，似是小孩进了他这家琳琅满目的铺子般露出满足的笑容。

尚酒心儿，他说，你挺甜啊。

何九华回到镇上之后店里生意就很好，导致库房里原本够两个月的存货一个月就快卖光了。何九华不想闷在店里，索性开车出去进货，还带上了优秀员工尚九熙。

进货的流程何九华都熟悉，加上有尚九熙帮着，很快就装好了货。

进货是在另一个小镇，尚九熙没来过，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何九华头一回见尚九熙眼里有光的样子，心情也随着他一同好起来，借着奖励员工的由头给尚九熙买了不少东西。

尚九熙很开心，他手里拿着何九华给他买的氦气球，透明的气球里躺着一只圆滚滚的小企鹅，模样可爱。他正笑着，何九华又递过来一个里面躺着一只红狐狸的气球。

他听到卖气球的老板说：“对你弟弟挺好啊。”

然后他又听到何九华说：“是啊，”他笑声里不知道是炫耀还是无奈，总之明晃晃的笑意让人看了就心动。“惯着养呢。”

尚九熙愣住了，那一刻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夏日的风先是吹过何九华而后带着何九华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轻轻吻在他唇上。但是那一刻又让他体验到了过往十几年都不曾体会过的悸动。但是那一刻也是崩溃的，他手里握着的气球飘走了，两个气球互相碰撞着飘飘悠悠飞向远方。

何九华回头的时候就看到尚九熙着急又无措的样子，他想起了那只圆润的小企鹅。

真像，他想。

“飞了？”何九华顺着尚九熙的目光看，“我再买一个。”

尚九熙扣住了何九华的手腕，他摇着头表示不要。

“什么意思？”何九华最近总是很喜欢逗尚九熙，他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但尚九熙大概不知道。“不要气球了，要我？”

尚九熙听到他的话先是点头回答不要气球这个问题，听到“要我”之后又慌乱地摇着头。

何九华没继续逗他，而是带他去买票看电影，只是不太凑巧没赶上好时候，今天放映的全是爱情电影，不太符合两个大老爷们的审美，但何九华还是买了票——他想，进去和尚九熙头靠头睡一觉也成。

电影情节无非是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不说你也不说，你虐我我也虐你，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

何九华觉得无聊，索性不看屏幕而去看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在安静看电影。

“我爱你。”电影里男主角开始告白，何九华终于正视了一次屏幕，字幕先于声音出现。

何九华轻声把那句字幕念出来，尚九熙回过头茫然地眨着眼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让尚九熙好好看电影。

他说，“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电影散场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何九华开车带尚九熙回店里，秦霄贤已经回去休息了，明天就是七夕，何九华拿出小黑板写着优惠活动内容。

一切都忙完关店门的时候尚九熙才注意到那块小黑板最上方写的是：欺熙快乐。

七夕节店里生意很忙，中午才能得空休息。尚九熙扫地的时候听到了何九华和秦霄贤的对话。

“听说对街那个花店老板看上你了？天天给你送花呢。”

何九华的声音一如平日慵懒，漫不经心却地回答：“不知道。”

“你感觉她怎么样？”

“还行。”

谈话刚进展到重要阶段就被打断，是他们正在说的花店老板。她化了淡妆，长发半绾半散，穿着一件天青色的旗袍，手上捧着一束白色的姬金鱼草。

她开口的时候温柔，“您能帮我叫一下何老板吗？”

没等尚九熙有所动作何九华就迈着步子走出来了，今天的何九华难得戴了一副金丝眼镜把那双含情目遮住，他样子儒雅，像是民国时期的教书先生。

一如那年他把那颗花花绿绿的糖塞进自己掌心，笑意温柔又略带些羞涩。

那天他透过花花绿绿的糖纸看到了残阳，看到了那个身处泥潭却一尘不染的少年。

“你来了。”何九华出声拉回了尚九熙的思绪，花店老板微微颔首，一派淑女之态。

尚九熙原是想要给这两位画里走出来的璧人腾个地方好好在如此美好的节日谈情说爱的，可是他的脚好像扎了根，怎么也动弹不得。

这时候他突然有点怨自己不能开口说话。

要是能说话就好了，他想赶在花店老板前一步阐明爱意。可是他不能说，也不能惊动他的爱人。

思索间眼前两位已经转移到店外谈话，尚九熙脚下的根开始盘踞蔓延，他一步步挪到店门口佯装扫地实则是在偷听。

奈何那姑娘说话时温柔声音小，他听不清，何九华又不开口，只是随声应和。

眼看着何九华接过那束花，眼角唇边笑意明艳，尚九熙头一次慌了神，他手里的扫把脱了手，他不清楚是自己丢下去的还是扫把挣脱的他。

扫把落地的声音很响，把尚九熙吓了一跳，也引得前面那二人回了头。

何九华眼角笑意更甚，他捧着那束花缓缓走来。

“急什么？”何九华问着，可听起来却像是在逗他。

“给你的。”他把那束花奉上，“七夕快乐。”

尚九熙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有嗡嗡的响声，像是周围很嘈杂，又像是他的心里在海潮翻涌。

他看着花店老板笑着同何九华摆摆手后迈着小步离开，看着何九华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跌入了那双温情脉脉的桃花眼里，无力挣扎。

尚九熙看到何九华的唇瓣在张张合合，却只能听到一声喟叹，而后声音穿过耳膜。

“要是你明白就好了。”

他轻声叹息着说，要是你明白这花的意思就好了。

何九华说着迈着步子往前走，走至他身边的时候他的心里正有一场无人伤亡的地震，只是把那座名为安静的城堡撼动。

余光里就要捕捉不到何九华的影子，尚九熙伸出手扣住了何九华的手腕，他如数年前的何九华那般莽撞，抬起眸子撞进他的深情眼。

他终于愿意开口，虽然没有声音。

他的眼神炽热，迫切地说着我知道。

他的唇形说，我爱你。

这次他终于愿意抬头看，他眼里有两个太阳，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咫尺。

何九华反牵住尚九熙的手，他说：“七夕快乐。”

“以后谁都不能欺熙了。”这句话尚九熙没听到，不过他知道。

他来人间一趟，看到了也抓住了他的太阳。